蓦地听见树林里猛兽怪嚎,接着隐约有女伢儿的哭叫,似乎就是山娥在哭。他的心马上被一只利爪攫住,疯狂地往家里跑。冲进屋前的小禾场时,却见山娥坐在椅子上,举着一个红薯冲他笑。看山工整日翻山越岭,穿林过壑,没人监工,相对自由,所以他每日都尽量早点赶回家来。但他觉长此已往也不是办法,于是买了一条黄狗回来给山娥作伴,这才心安了一些。黄狗很尽心,茅屋四周一有风吹草动就大吠大叫,有天还跑到山上咬了只兔子回来,让他们爷儿俩开了一回荤。
每日看着相同的景象,无声流动的云,亘古屹立的山,默不作声的树,水上飙觉得日子真是悠长又悠长,与原来风急浪高的驾排生涯有着天壤之别。他时常感到岁月已经凝固,就像一张搁浅了的木排一样。可是有一天,他发现岁月都充实到女儿身子里来了。她有他胸口那么高了,辫子梳得很顺溜,夏布衣衫虽有补巴,却也干净熨贴,圆润的脸上透出淡淡红晕,两只眼珠水灵灵地闪光,她再也不是那个邋里邋塌的小女伢了。夜里,她还是抱着他的脚睡觉,可他已不敢动他的脚了,因为女儿瘦平的胸脯已经丰满,乳房微微凸了起来,一不小心就会碰着。虽是粗茶淡饭,女儿却如春天出土的笋,一天天往高里长呢。
一天水上飙穿好草鞋准备上山,山娥忽然惊叫着过来,手里举着她的短裤:“爹,不好啦,我屙血呢!”水上飙定睛一瞧,褐红色的血迹历历在目,稍一思忖,耳朵里一阵鸣响,鼻子一酸,眼里就盈了泪:她该有个娘呢,这种事该由作娘的告诉她呢,苦命的妹子……他背过身擦一把泪。
山娥带了哭腔:“爹,我会死吗?!”
他赶紧摇头:“蠢妹子,你怎么会死呢?!”
山娥说:“可我为什么屙血呵?”
他说:“你长大了呢,女子长大了都这样,一个月屙一回呢!”
山娥瞪着眼,茫然不解:“可是,干什么不好,为什么一定要屙血呢?会把身上的血流干吗?”他作难了,他解释不了,只好对女儿说,这跟屙尿差不多,生来就有的现象,用不着害怕。女儿又追问,那男人为何不屙血呢?他脱口道:“男人用不着生毛毛呵!”山娥这才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,脸一红,不作声了。
总算把山娥拉扯大了,水上飙感到欣慰,同时心头又泛起一丝隐忧。他不可能让山娥一辈子呆在身边,她迟早要嫁人。可他家徒四壁,置得起嫁妆吗?仿佛为解除他的后顾之忧,这天娄管家不辞劳苦来到山里,让山娥去吴老夫人身边当丫环,说除了吃好穿好有工钱外,还能学到许多大户人家做人处事的规矩,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事。既是大好事,那还有什么顾虑的,水上飙满心欢喜地答应了。第二天,他让山娥梳洗干净,牵着她的手,把她送进了吴家的红漆大门——若干年后这门在水上飙眼里成了猛兽的血盆大口,是他亲手将女儿送了进去,他将因此而痛悔一生。
山娥走后,水上飙每日只能与屋里的狗和山上的树说话,愈发的寂寞孤单,于是经常回忆往事,想起黄幺姑来。其实他一直没有忘怀幺姑和她的丈夫,毕竟,除了山娥,只有他们曾与他有过密切联系并证明他的存在。吴老爷家的山林很广,他巡山的路线很长,亦很随意,可以一直延伸到幺姑家对面的山上。但他只去过极少的几回,透过树隙,凝望着那幢木皮屋,注视着幺姑偶尔出现的身影,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。有一回他潜伏在松树坳的树丛中监视偷树贼,发现陶秉坤挑着担子从下面山路上过,便抓了一把沙撤下去。陶秉坤惊得一怔,叫道:“你是人还是鬼?”他捂住嘴窃笑,并不露面。他发现陶秉坤那张脸老了许多,不由暗自慨叹,然后摸一把自己的脸。
水上飙找出郑阉匠的工具,磨快阉刀,修整好那根带钩的篾弓,开始在巡山路线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阉鸡。与村里的堂妹子说一些荤素相拌的话,日子也就过得快一些。在一个风和日煦的日子,水上飙以一种散淡的心情来到陶家院子,给陶立德阉了几只鸡,得了两升米,便用包袱包了,提着去了牛角冲。他像老友来访似地进了屋,见没人,就将米放在桌上,然后就四下睃巡。所有家具都摆得恰到好处,擦得锃亮,能让他想象得到幺姑的动作;阶基上的筲箕里是刚剥出的蚕豆,地上却无碎屑。一看就是勤俭人家。竹篙上晾满衣服,有小孩的,还有女人的大襟衬衣。水上飙捏捏衬衣,心里平静,并无特别感觉,就吁口气,然后笑一笑走出了禾场。
沿着崎岖山路走了一程,忽听陶秉坤在后面喊他名字,他没回头。后来陶秉坤喊:“排古佬停一下!”他就停下了。
陶秉坤跑过来,递过那包米:“晓得是你送的,心想你走不远,果然!”
水上飙斜看着他:“是嫌礼轻,还是不敢要?”
陶秉坤坦然一笑:“都不是,你一年就那点工钱,还带个女伢,也不易,我们怎好无功受禄?”
水上飙倒有点意外:“你晓得我在狗尾巴冲落脚?”
陶秉坤说:“这么多年,能不晓得?偷树的人讲起你就怕呢。”
水上飙说:“幺姑肯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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